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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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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4-8-27 22:02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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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选择歌剧《唐璜》序曲进行练习,因为它包含了几乎所有我钟爱的音乐元素:阴郁、诙谐、暴力情绪的唯美呈现、细致入微的人物关系刻画。在歌剧中,几乎每句对话都争锋相对,唐璜与爱抱怨的仆人莱波雷诺之间大打口水战,躲避贪婪的唐娜·艾尔维拉,羞辱农夫马塞托,引诱年轻的新娘泽林娜。莫扎特将这种戏谑挑衅融于序曲中,使用间断与矛盾的表现手法。徐徐开篇之后,以小提琴缓缓展开旋律,由切分音转强。中部乐句戛然而止,然后恶作剧般转低,经过几小节后插入高亢强势的号声。莫扎特这位表现大师运用鬼斧神工的手法,在八小节中不露痕迹地展现了三种情绪,以及不同人物的个性和风格。如何将这一切用动作体现出来?难道我只能用笨拙不堪的哑剧来诠释跌宕起伏的音乐吗?
首要任务是选择节拍,这项工作貌似简单实则不易。节拍是多变的,时而长时而短。它必须强劲而富有弹性,平稳又切忌呆板。在一次排练柴可夫斯基的《曼弗雷德交响序曲》时,吉尔伯特示意一名学生稍作停顿,“我觉得,你的演奏缺乏节奏感,”他说,“不要用手机械地打节拍,而是要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。”
我将吉尔伯特的建议牢记于心,将序曲以不同速度在脑子里过了几遍,希望它渗入我的身体中。介绍中标注这个曲子为“行板”(徐步而行的意思),于是在滨河公园遛狗时,我尝试和着乐曲的节奏散步。进入下一小节,节奏变得非常快,要跟上这么快的节奏,必得让心跳加速四倍才合情合理,所以,活泼的行板相当于激昂的极快快板。我试着将节奏放缓许多,快板听起来舒服惬意, 不过,乐曲介绍提示说,此处转为伤感。几经调整,才找到了对的感觉。随后几天我一直用心体会曲子的节拍,吃饭时也会突然挥舞手臂,家人逐渐习以为常。
下一步,我得知弄明白怎样用手指挥。序曲是以震耳欲聋的D小调和弦开场,管弦乐交织在一起,乐声恢弘壮丽,随着轰鸣的定音鼓声推进,随后小提琴缓缓切入。在终场道德审判一幕中,上述主题在长号三重奏的伴随下再次轰然响起。第一个和弦部分需要表达得细腻婉转,而我的胳膊却笨拙得好似一根铅管。当我放慢节奏练习时,每个节拍都跟预想差之千里。
在第二小节,大部分乐器要与D小调和弦演奏中脱离开来,因此我用左手在空中做了个停止的手势,右手指示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从合奏中分离,后者继续奏出其他节拍。这需要练习,但是过了一段时间,我觉得已经将前面两小节搞定。
然后又去找吉尔伯特,希望他能提出些个人意见。
他的办公室位于艾弗里费雪厅,我站在门边,他坐在钢琴旁,既能铿锵有力地演奏、又能低吟轻柔的哼唱整首序曲。他向我讲解了极快快板的精妙之处,而我的指挥将行板表现得过于单调乏味,无法保持平稳流畅。他很和气地问:“这样听起来舒服吗?”——顷刻间,我那些貌似有理的说辞全部原地蒸发了。吉尔伯特委婉地表示,指挥第二小节时,手的动作太过花哨。他建议说:“打拍子只需清晰明了,乐手们自会理解你的意图。”
一条有益但未必通用的戒律是:无为。大师悖论促使很多心神忐忑的指挥家不停地调整自己的仪态:用姿势、手指示意,敦促、引导演奏者,就像漂流者在茫茫大海中向远处的船只发出信号。大多数人看过雷昂纳德·伯恩斯坦的视频,其指挥风格激情外露、活跃率直,模仿起来相当危险。罗斯让一个学生不要把身子向乐队倾斜,因为这会吓着演奏者。“你的周围和身后全是音乐,必须从那儿收集音乐。”罗斯让他放下指挥棒,闭上双眼,背对管弦乐队,以便多听少要求。“如果我们没有全力以赴,便会感到内疚,”他说。“但是我们一定要明白,不管我们内心正在想什么,音乐所要传达的情感必须到位。”
一天,排练房里人声格外嘈杂,原来是伟大的荷兰指挥家伯纳德·海丁克来此探访。在欣赏勃拉姆斯的《学院庆典序曲》过程中,海丁克礼貌地在热情昂扬学生的肩上轻拍一下,借用后者的指挥棒。然后,他开始重新指挥这首乐曲,只是快速而轻微地挥动着指挥棒的尖端。这时,演奏出的音乐欢快而宁静,直到他左手猛地向上一划,动人心魄的宏伟音乐瞬间迸发而出。海丁克微笑着归还了指挥棒。“音乐家忙于演奏,”他说,“你不该让他们分心!”
随着对乐谱的更深入研究,我把重点放在一项至关重要、但非常困难的工作上:先准备片刻,再做出手势。吉尔伯特要求学生不要“临时抱佛脚”,而要准备充分!只提前一拍发出提示会让人惶恐地颤抖。指挥家既要走在音乐前面,又必须与音乐同步,同时经历体验和期待——创造出一种延展的即视感(即“似曾相识”的记忆重叠)。当吉尔伯特指挥的时候,你可以看到脉搏在他身体里跳动,发出“咚咚咚”的声音,同时也投射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平和宁静。他对着定音鼓手弯着一根手指,提醒后者接下来的旋律,并在开始之前轻轻一点,然后在适当位置精准地放下手指。从这些微小的动作中,音乐家们轻松而明晰地领会这些微小的动作,举重若轻。出色的指挥家就是一位家长,总是未雨绸缪,正确无误。
从《唐璜》序曲的第157小节开始,我感到既迷惑又担忧:我把它称为“不,真的”小节。一阵戏剧般的沉默后,弦乐器“砰”地一下降到B大调,像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,笼罩在管乐器和铜管乐器毫无活力的和弦中。这一小节听起来仿佛一场严肃的讨论正在收尾,却突然被叽叽喳喳的小提琴声打断了。阴沉的闷响和漫不经心的唧唧声再次交替出现——一遍又一遍,反复六次,悲苦的和弦变得越来越人难以忍受。不,真的。不,真的!我的手势需要立马重复相同的动作,表现出不断升级的紧迫感。
我盯着自己的手,就像蹒跚学步的小孩刚刚找到他的大拇指,我试着加大动作幅度,使劲来回摆动手指,张开双臂。这一切感觉很傻。如此执迷地纠结于手势必然会适得其反。吉尔伯特告诉我,他在学生时期经历过一次危机,当时,一位老师过度关注他手势的精确度,以至于他僵住了,一动不动。“我对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充满怀疑,觉得自己也许不适合做指挥家。拥有出色的技巧是有帮助的,但是还有很多指挥家,他们对音乐见解很高,通过他们的技术手法,你就能感觉的到。限制因素不应该是你的体力,而是想象力。”在音乐厅中,我见过一些指挥像在抱枕头或挖草皮,动作看起来跟配乐关系不大,但却效果显著。(我也见过几位指挥家拥有水晶般精确手势,呈现出来的却是沉闷脆弱的音乐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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